失心歌

※题目来自阿虚里人格爆发定向题

01

关于秦明，很容易听到的评论是“严苛得近乎神经质”。

这一点想必不是什么意外的结论。掐着表要求秒针转到12之前出现，否则就头也不抬地冷冷丢出“你迟到了”四个字；一同工作时动辄要求“不要说话”并会以“呼吸声太重”将人赶出门去；连服装都只穿自己做的西装，贴身到仿佛多一丝空隙都不可饶恕。

“说得没错。”作为一度领教过以上事项的大宝如此表示。

但是——没错这里一定会有但是。

秦明的条框实际更多地勒在他自己身上。

02

大宝没见过秦明在雨天里呼吸急促手脚冰冷的样子，只有一次听着林涛解释一边隔着雨水模糊地辨认着车后座孤零零的一团侧影。而事实上整个单位里有此认识却未有真眼见过者并非少数。这不是大家伙儿粗枝大叶毫不在意的缘故，而是因为雨水落下时秦明往往已经不知去向。既然找不到人，就算想关心也无从而起。

秦明对自己的脆弱面一直保有一种几近敌意的苛刻。普通人大多会选择哭一顿将其发泄，或短暂地接受来自他人的关心照顾，他却宁可用尽全身力气将其死死压制也不愿意在人前表现出来。这种态度让他即便在最无助的时候也显得面目可憎（虽然那实际上更多地是色厉内荏）。他看起来像是在厌恶、甚至憎恨这样不堪的自己，以至于宁可躲在角落里拿脑袋怼墙也不肯对外示出哪怕再微小的虚弱。

林涛算是一个例外。刑警队长看似大大剌剌咋咋呼呼，摸起细微的东西却也精准得可怕。秦明不记得自己在消防通道里窝了多久，只记得思维开始清醒时视网膜上头一样映出的东西就是应急灯下凝望过来的眼睛。那一瞬间他有些狼狈，仿佛自己费心的伪装忽然露了马脚，但林涛敏锐地立刻脱离了这个场景，多少让他的不安与不适有所消减。而那之后他本以为对方会如常见做法那般冒出许多关切与询问，不想一切依然照常，只是开始有人会帮他解释一句“秦明对下雨天过敏”。

玩笑一般。

聊胜于无。

秦明心想林涛做到如此已十分难得，况且他私底下也没有抓着自己问个彻底究竟，着实令自己暗中松出一大口气。关于自己不善于表达这一点秦明心知肚明，但对于林涛的感激的确也是真切诚挚绝无虚假。

虽然……也就仅此而已。

03

我对老秦了解多少？

林涛这么问自己。

诚然整个龙番警局上上下下一致认为要想知道秦科长在想什么就得去请教林队长，而他也确实能从一些细微的变化揣摩出看活人还不如看死人和蔼可亲的法医先生大致的心理活动——但，这不过是长期交往后八九不离十的结果。虽然做到这一步也足够为旁人所称奇。

也只是皮毛而已。

秦明蜷缩在憋仄昏暗的消防通道里的身影刺痛了他，从眼到心。最初的讶然和无措后他意识到这个男人层层武装之下的内核含着一口甚于常人的悲恸，深邃浓重是他所不能轻易体会。最坚硬也最薄脆的外壳裂开一条细小的缝，给他窥见了平日里毫无破绽的秦明的要害。

林涛突兀地觉得秦明需要一个拥抱。

这个念头无论在任何时候回想起来都显得合情合理且不可思议。秦明不需要拥抱，不如说秦明不适应与他人的过度亲近。礼节性的握手尚在可接受范围内，表示亲昵的拍手臂搭肩膀则一概要遭到毫不留情的当场拒绝。即便如此，林涛还是能看到秦明脊背上的瑟瑟颤动，而不管恐惧或寒冷都能通过拥抱驱散。

只是林涛终究没有走上前。身处自身漩涡中的秦明仍旧向外传递着拒绝的气息。大约是无意识的行为。窄而坚实的楼道寂静得超出预想，连对方笼在手掌里的战栗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

“老秦对下雨天过敏啦，你们就别逼他了。”

他想自己也就只能做到这里。

04

也不是完全没有动过开口询问的念头。

同样思考过私底下调查的可能性。

林涛逐渐有些分不清这样的想法实际上是为了谁好：秦明的态度很明显是不希望旁人知晓，倘若他无视之强行行动，就算有好的出发点就算能得到正面的结果，违背当事人意愿这一点也是铁打的事实无从辩驳。——然而任由其发展难道就是好的选择吗？

没有人知道。

而大概是看出来他这点关心在意——这实际不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毕竟读取习惯这种事常常是双向行为且若论不动声色对方的确优于他——秦明主动谈及了自身的立场。

林涛到现在都对这个场景记忆犹新。秦明插着口袋望着窗户外噼里啪啦的雨水，映着冷色调的面孔愈发苍白无血，连声音都带上一股阴冷沉沉。若不是看到尽力克制之下仍然轻颤难止的肩膀，林涛兴许要以为他已经克服了怕雨的毛病。

痛苦是属于个人的。

秦明如此认为。

无论旁人如何倾听、如何给予关切爱护，如何情深意切地表示“感同身受”，个人的痛苦依然是个人的痛苦，不会因为简单的交流而转移到他人身上，所附带的重量也不会因此而减少。

“就像这场雨。”秦明说，仿佛强迫自己不能从窗外雨景上移开视线，“我一个人和你陪着我，淋在身上是一样的湿，不会因为有你在我就不会被淋得那么透。”

但是我可以给你撑伞。林涛想，却没有说出口。秦明似乎铁了心要一个人，除非他自行改变观点，不然谁都不能硬压着他就范。他到现在都还没弄明白笼罩秦明至今的那场雨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不能也不愿意放任这个人孤零零地在雨中溺毙。

“老秦，”他最终说，“如果有什么……我希望你告诉我。”

秦明微微侧过身，从雨中撤回的视线落在林涛身上。良久，半垂了眼帘颌首应了声“嗯”。

05

雨终究还是降下来。

春雨缠缠绵绵，夏雨暴戾淋漓，秋雨淅沥寒凉，冬雨严冷刺骨。

无论哪一种都是能在文学作品中烘托气氛的充满诗意的存在。——但在秦明看来，雨就只是雨而已。大气中饱和的水滴因重力作用的结果，能产生那样多的思绪念头全然只是观者单方面的投射寄托。只是雨而已。

只是困在他脑子里的牢笼而已。

“别看了。”

窗帘唰地一拉，房间里的亮度和响度应声降下几分。林涛从窗前踱过来，刚好挡住秦明钉向那扇窗户的视线。后者眼神闪烁了一下，旋即换上的表情倒像是在指责前者做了什么不恰当的事一般。

在这个问题上林涛察觉秦明的确有钻牛角尖的嫌疑，越是在下雨天打哆嗦就越是要逼着自己瞪着雨帘一眨不眨，执着得仿佛病态。本人的说法是“越是弱点越要面对”，但像这样强己所难又未免要有偏激之嫌。“别看了。”他又重复一遍，“你需要休息。”

“我好得很。”秦明仍然瞪着他，从被子下传出来的声音却是嘶哑的。这让他的反驳带上一股小孩子程度的执拗。

“你好个屁。”林涛不留情地戳穿，大剌剌在床边的椅子坐下，“也不看看体温计那水银柱飙多高，再给你多夹几分钟估计能当场炸了。”

“那腋、腋温不够严谨——”

“行了吧难道你还要人护士小姐给你量肛温？”

秦明不说话了，被子边缘两颗黑眼珠子狠狠地瞪过来。发烧导致的赤红面色看起来又鲜明了几分色调。林涛举起双手表示都是自己嘴快，对此秦明则表示给你一个白眼自己去体会。

药吃下去人就容易变得不甚清醒，意识如同在云里雾里漂浮游荡。朦胧间似乎听到林涛说话，秦明把雾头的意识拉回来，模模糊糊辨认出林涛的背影，同样不大明晰的声音像是刻意降低了音量还用手掩着的结果。

“……嗯，好，情况我了解了。你们先处理着，晚些时候我估计能到。”

压低的嗓音比平日听来更显得沉稳——当然也有可能是生病与药力把听力也一并影响了。林涛挂断电话，转过身瞧见秦明黑溜溜的眼珠子差点没叫出声来。

“——哗擦！你这醒了也一点儿动静没的啊！”

秦明没力气跟他吵，干脆直奔主题：“案子？”

哑得连他自己都吓一跳。

“有人报案。”林涛言简意赅。

“什么性质？”

“还不知道。死了一个伤了一个，医院还在救。”

林涛一面说一面警惕地观察着秦明的反应，果然说到这里病人就伸出手要掀被子。“不出所料啊。”刑警队长想着，眼疾手快给按着：“行了你别操心，烧成这样还想出现场？”

“有尸体……”

“这事儿有大宝呢。别看人整天给你怼得苦瓜脸，早是能独当一面的主儿啦。”林涛耐着性子劝，“老秦，龙番市公安局不是全靠你一人顶着在转，这不还有这么一大家伙儿吗？不该你操心的少操点儿心，该你操心的也别一门心思只知道扑个闷头黑。”

你不是一个人——林涛说。

秦明愣了一愣，而愣神的瞬间已经被温柔且不由分说推回床里，林涛还在叨叨地说着什么“听到尸体比什么都来得兴奋”一边把被子掖到他下巴。像这样被人照顾的感觉秦明并不习惯，不如说自小时遇上那样的事情后他就出于某种心态半本能地排斥一切会让自己显露出幼儿般羸弱状态的机会，况且——另一方面而言，像这样仿佛一方对另一方拥有居高临下的完全控制权的视角也足够引发他的不安感。

但这会儿他居然没有太多的反感或不适应，甚至稍微咀嚼了一下觉得其实好像也并没有那么糟糕。林涛把小药瓶子和保温杯放到床头柜，看到烧成西红柿的病人自动翻一个身把自己裹成个茧，于是放轻了动作往外走。

“林涛。”被子里的人哑且含糊地喊他，“你去吧。”

林涛花了两秒钟明白他是说案子的事，不由得有些吃惊：“但是你……”

“我没事。”一声深叹似的吐气，“……现在没事了。”

如同担心不被相信似地，那双黑眼睛直勾勾地朝林涛望过来，加重语气表示强调：“真的。”

一部分的林涛从那眼睛里看出来秦明确实没在逞强说谎，而另一部分的林涛则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在雨天留下秦明孑然一身。两相矛盾下他无法不犹豫、迟疑。

“有事我会打你电话。”秦明说，像是十分无奈。

“……真的？”

“真的。”

于是林涛听上去稍微放松了一点——虽然总体来说还是绷着。“那行。回头我再来看你。”

“唔。”鼻音浓重的……鼻音。“出去帮我锁下门。”

“也对安全第一嘛”——林涛如此想着，当即却意识到自己从外头怎么锁门啊又没有——

“钥匙在书桌上。”病人惊人地仍保有读心的能力。林涛几乎忍不住怀疑秦明是不是真的发着高烧神志不清。他轻着手脚找到目标拈起那一串儿，小心翼翼地揣进口袋深处。

临出门前林涛回头又望一眼。一色儿的白床单白枕头里一团毛茸茸的黑，对比鲜明安安静静。

他关上了门。

外头仍然雨落不停。林涛把外套的帽子扣上，抬腿跨进仿佛永不停歇的雨水里。